内容提要:孟子开创了“良知”学说,但没有详细展开。王阳明将“良知”与“本心”“四端”“天理”统一起来,并从“本体之知”“未发之知”“致良知”等层面对“良知”作了进一步阐发?;谱隰硕匝裘鞯愠鲎魑?ldquo;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给予了极高的评价,强调正是由于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的提出才使得孟子以后的儒家学脉得以续接起来,为了纠正阳明的多数弟子总在念头起灭上用工的失误,他强调未发之知是良知的根本义,并从本体和工夫次第的角度对“致良知”的基本含义作了较为深刻的阐发,从而使得这一理论得以完备起来。
关键词:孟子 王阳明 黄宗羲 良知
孟子最早提出了“良知”学说,但并没有详细展开。陆象山以孟子的承接者自居,并称自己的学说是“因读孟子而自得之”①,但他着重阐发的是孟子的“本心”。到了王阳明,才对“良知”大加阐发,并以此为中心建立学问宗旨。阳明去世后,他的弟子也纷纷发挥良知宗旨,虽然极大地拓展了其理论空间,但也产生了虚玄放任等流弊。面对这种状况,黄宗羲作为阳明学的总结者和传承者又对“良知”进行了疏解和辩护,以消除阳明弟子的误解和其他儒学派别的非议。以下笔者从本体之知、未发之知、致良知三个方面对王阳明、黄宗羲对孟子“良知”的发展进行探讨,揭示“良知”学说从孟子到阳明、再到黄宗羲的变化轨迹。
一、以本体之知阐释良知
孟子最早对“良知”进行了阐述: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者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亲亲,仁也;敬长,义也。”②他所说的“良知”指的是人生而具有的道德意识,实际上就是“四端”“本心”,但并没有直接挑明。到了阳明,则明确地将“良知”与“本心”“四端”统一起来,把良知视为人人具有的成贤作圣的内在根据,他在此方面有过许多论述:
良知者,心之本体,即前所谓恒照者也。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,虽妄念之发,而良知未尝不在,但人不知存,则有时而或放耳;虽昏塞之极,而良知未尝不明,但人不知察,则有时而或蔽耳。虽有时而或放,其体实未尝不在也,存之而已耳;虽有时而或蔽,其体实未尝不明也,察之而已耳。③
良知即是未发之中,即是廓然大公、寂然不动之本体,人人之所同具者也。④
先生曰:“人胸中各有个圣人,只自信不及,都自埋倒了。”……又论:“良知在人,随你如何不能泯灭,虽盗贼亦知不当为盗,唤他做贼,他还忸怩。”于中曰:“只是物欲遮蔽,良心在内,自不会失,如云自蔽日,日何尝失了?”⑤
是非之心,不虑而知,不学而能,所谓良知也。良知之在人心,无间于圣愚,天下古今之所同也。⑥
个个人心有仲尼,自将闻见苦遮迷。而今指与真头面,只是良知更莫疑。⑦
不仅如此,他还把“天理”引入到了“良知”当中,将“天理”与“良知”统一起来:
天理在人心,亘古亘今,无有终始。天理即是良知。⑧
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,故良知即是天理。思是良知之发用,若是良知发用之思,则所思莫非天理矣。⑨
天理体现在人的内心中就是良知,良知就是天理在人的内心中的显现,如果人的思虑是从良知而发出的话,那么它就是天理的表现。以上阳明着重从“本体之知”的层面对“良知”进行了阐发,“良知”作为“本体之知”是指人的心中生而具有的道德意识,良知是天理在人的内心中的显现,是每个人成贤作圣的根据,它虽然会被遮蔽,但不会泯灭。黄宗羲对于“良知”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含义有着清楚的认识,他说:
既云“至善是心之本体”,又云“知是心之本体”,盖知只是知善知恶,知善知恶正是心之至善处。既谓之良知,决然私意障碍不得,常人亦与圣人同。⑩
他总结阳明的“至善是心之本体?、“知是心之本体”?等经典陈述,得出了良知是每个人心中至善的本体的结论,无论圣人还是常人其良知都是相同的,都是私欲无法遮蔽的。他对阳明点出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给予了极高的评价:“自姚江指点出‘良知人人现在,一返观而自得’,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。故无姚江,则古来之学脉绝矣。”?他认为,阳明点出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,重新开启了“向内求理”路径,使人人都有了成贤作圣的途径,使儒家一度中断了的学脉也得以重新续接起来。他在这里从道统论的高度突出了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的重要意义,强调正是由于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“良知”的提出才使得孟子以后的儒家学脉得以续接起来。
对于其他儒学派别对良知的非议,黄宗羲也从“本体之知”的层面为阳明进行了辩护。河东学派的吕柟(字仲木,号泾野,明宪宗成化十五年己亥—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壬寅,1479—1542)对阳明的“良知”的普遍适用性提出了质疑:
诏问:“讲良知者何如?”先生曰:“圣人教人,每因人变化。如颜渊问‘仁’,夫子告以‘克已复礼’,仲弓则告以‘敬’‘恕’,樊迟则告以‘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’,盖随人之资质学力所到而进之,未尝规规于一方也。世之儒者诲人,往往不论其资禀造诣,刻数字以必人之从,不亦偏乎??
吕柟在回答弟子章诏关于良知的问询时对阳明提出了批评,他认为孔子教弟子“仁”的时候总是根据不同的资质、造诣进行不同的指点,而阳明只是让弟子遵从“良知”二字过于片面。针对吕柟的批评,黄宗羲为阳明进行了辩护:
先生议良知,以为“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,未尝规规于一方也。今不论其资禀造诣,刻数字以必人之从,不亦偏乎?”夫因人变化者,言从入之工夫也。良知是言本体,本体无人不同,岂得而变化耶?非惟不知阳明,并不知圣人矣!?
他认为,孔子根据弟子不同的资质、造诣从不同的方面指点“仁”是就入手工夫而言的,而阳明的“良知”是就本体而言的,每个人的本体都是相同的,不存在根据差别分别进行指点的问题,吕柟不但误解了阳明,而且还误解了孔子。他在这里将本体和工夫加以区分,强调良知作为“本体之知”的普遍适用性,从本体的层面为阳明的“良知”进行了有力的辩护?;翳海ㄗ治枷龋咆Q?、渭崖,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丁未—明世宗嘉靖十九年庚子,1487—1540)批评阳明的“良知”混淆了“圣人之知”与“下愚之知”,他说:
圣人位育皆心性事,谓良知非与圣,非也。然而有圣人之知,有下愚之知,率下愚之知认欲为理、认利为义,曰吾良知、吾致吾良知,是圣跖混。
阳明之学,一言蔽之曰“致良知”,析曰“格物”,曰“知行合一”,均之“致良知”也。然有圣哲之知焉,有下愚之知焉。圣哲之知致焉,位育参赞良知也;下愚之知致焉,饮食男女亦良知也。?
他对圣人与愚人的认知加以了区分,认为圣人的认知才称得上良知,愚人的认知只限于欲望和利益的满足,难以称得上良知,阳明笼统地提“良知”或“致良知”,是将圣人与愚人混为一谈。对于霍韬的批评,黄宗羲还是从“本体之知”的立场为阳明进行了辩护:
先生荐文成,谓“臣不如也”,而于文成之学不能契,大意以知有圣人之知,有下愚之知,圣人之知则可致,下愚之知则无所不至矣。夫文成之所谓良知,即人人所同赋之性也,性之灵处即是知,知之不息处即是性,非因下愚而独无也,致者致此也。先生之所谓知,乃习染闻见之知也,恶得良?故圣人与下愚相去倍蓰无算,如何致之哉?此真千里之谬矣。?
阳明所说的“良知”指的是人人生而共同禀受的天性,“性”的认识能力就是“知”,“知”的不停息的本源就是“性”,无论圣人还是愚人都具有这样本体意义上的良知,而霍韬所说的“知”只是人们后天在外部环境的影响与感应下而形成的各种认识,根本称不上良知,圣人与愚人在此方面当然相去甚远,霍韬以此种具有差别性的“后天之知”来批评阳明具有普遍性的“本体之知”,无疑是一种很大的误解。薛蕙(字君采,号西原,明孝宗弘治二年己酉—明世宗嘉靖二十年辛丑,1489—1541)批评阳明的“致良知”只在事物上用功,未曾推究良知的“本体”,他说:“阳明言‘致良知’,大抵是就事物上说,如此只是‘致良知’之用,却不曾先推穷良知本体是如何,岂非得末而遗本?大本苟未理会得,末亦安得不差?”?针对薛蕙的批评,黄宗羲强调良知是“一无所知之本体”,以此来为阳明的“致良知”宗旨辩护:
先生又曰:“阳明言‘致良知’,大抵是就事物上说,乃得末而遗本。”夫良知者,孟子之言也。孟子曰所以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乎?夫不虑者,一无所知之本体也。不虑而知,可专以为事物而非体乎??
阳明的“良知”来源于孟子的“不虑而知”,“不虑而知”就是不包含任何具体认知的“本体之知”,不可将“致良知”理解为专门在事物上用功而放弃了对“本体”的认识。
参考文献:(滑动可浏览完整版)
①陆九渊: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中华书局1980版,第471页。
②《孟子注疏》卷一三上《尽心上》,《十三经注疏》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,第2765页。
③王守仁:《传习录中·答陆原静书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红旗出版社1996版,第64页。
④同上注,第65页。
⑤《传习录下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第97—98页。
⑥《传习录中·答聂文蔚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第81页。
⑦《咏良知四首示诸生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2册,第711页。
⑧《传习录下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第114页。
⑨《传习录中·答欧阳崇一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第74页。
⑩《明儒学案》卷十《姚江学案·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》,《黄宗羲全集》第七册,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版,第223页。
?《传习录上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第1册,第4页。
?同上注,第8页。
?《明儒学案》卷十《姚江学案》,《黄宗羲全集》第七册,第197页。
?《明儒学案》卷二《河东学案二·文简吕泾野先生柟》,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(以下称《四库》)本,台北:台湾商务印书馆,1986版;另见吕柟:《泾野子内篇》卷十《鹫峰东所语》,《四库》本。
?《明儒学案》卷二《河东学案二·文简吕泾野先生柟》,《四库》本。
?《明儒学案》卷五十三,《诸儒学案下一·文敏霍渭崖先生韬》,《四库》本。
?同上注。
?《明儒学案》卷五十三《诸儒学案下·考功薛西原先生先生蕙》,《四库》本。
?同上注。
原载:《孟子研究》(第一辑)
作者简介: 孙宝山,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